2012年7月13日 星期五

《失敗的高雅》“The Nobility of Failure”


【《失敗的高雅》“The Nobility of Failure”】李歐梵在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典禮上演講
學者李歐梵在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典禮上說,“人年輕時一定要認同危機,這段時間是一個緩衝期。在人成熟前,要經過認同混亂的階段。愛爾蘭劇作家、現代主義荒謬劇大師薩繆爾•貝克特說過:‘再試一次,再失敗一次,失敗得好一點。’ 當你發現越失敗越好的時候,你就成功了。”
傾聽著名學者李歐梵教授的演講吧。你可能不知道,有一種“高雅的失敗”,可以歷練你的人生。
李歐梵,國際知名文化學者。現代文學及文化研究、現代小說乃至中國電影,都是他學術研究的範圍。1961年畢業于臺灣大學外文系,此後赴美留學,獲得哈佛大學碩士和博士學位。他曾先後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以及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、印第安那大學、芝加哥大學、哈佛大學等知名高校。這位在世人看來十分成功的學者,求學和任教路上其實磨難重重。學會和失敗相處,方能挫而彌堅。
不久前,李歐梵應邀赴香港中文大學參加“博群花節”,作了一場題為《失敗的高雅》(“The Nobility of Failure”)的演講。常言道,“失敗乃成功之母”,可失敗的價值是什麼——這正是李歐梵要和大家分享的人生經驗。
1、任何時代都有一窩蜂——都有一種時髦,有一種社會壓力,有一種當時的社會價值。可每個人的生命裡不可能只有一樣東西。你總有不同的興趣,不同的價值,要應對不同的壓力。你要問自己,到底喜歡什麼。這應該是中學以上、大學教育最重要的一部分。
小學六年級時,我成績非常好。那時,小學新換了一個剛從美國回來的校長。用現在的話講,他在小學裡就實施博雅教育。男生女生都要跳舞,每個學生都要學音樂、體育。雖然當時的臺灣和現在一樣,六年級要惡補、補習,因為要參加聯考考初中。我們已經忙得那樣了,可校長說,不行,你們要去運動、要去玩。
也許我不用功,也許我太自信,當我考新竹中學時,突然失常了:晚上太緊張,沒有睡好,第二天考數學的時候,我只得了40分。要進入當時的臺灣名校,數學一定要60分才行。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恥辱。我父母都在新竹中學做老師。中學的老師和校長都是我父母的朋友。我馬上想,父母怎麼辦,他們沒面子了。
我跟我父親說,這次考試考太差了。父親沒罵我,說40分就40分吧,咱們想想辦法。父親帶我去見學校的教務長,教務長看著我,對父親搖搖頭說:“你的兒子我恐怕救不了了。”
沒想到放榜的時候,新竹中學多了一項叫“備取”。從前是沒有備取的,那一年設了“備取”,有人說,就是專門為我開的。備取一共12個學生,最後一名就是我。我那時大概10歲多,感覺自己抬不起頭來。好在年紀小,過了不久成績就跟上去了,一帆風順到了高中三年級,又面臨人生的第二個考驗。
我的總成績當時是全校第四名,而全校前五名還是前六名就可以保送大學。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,但社會壓力馬上就來了。
當時在臺灣,最好的保送生一定是上醫學院或是理工科,商科沒有人要念。可是我的興趣很明顯,不在理工科。我高一的時候就開始參加各種活動,把班級學生組織起來,組成一個合唱團,比賽的時候我做指揮,最後得了全校第一名。我那時就知道,自己的興趣是音樂、藝術、文學之類的東西,可是,到抉擇的時候,我該怎麼辦?
我記得我和父母親第一次開誠佈公地說這個問題。我的姨丈建議我學法律。可是法律沒有我想要感受的藝術的氣息。我想念的是文學,又不敢選文學,因為那時的臺灣,念文學出來最多當個中學老師。於是姨丈又說,還有一個外文系可選。我想這好,不如先把英文念好,到時候可以去當外交官。
現在回想起來,我對於當時的大學制度有一個批評。因為當時的臺灣大學,文學院只有四個系,學生選的最多、最受歡迎的就是外文系,其他的是歷史系、哲學系、考古人類學系。其實,我和當時的潮流已經做了妥協。但是如果你現在問我,這四個系最喜歡什麼?我除了文學之外,最喜歡人類學,可那時選考古學的人非常少。
2、當我回顧以前,回憶是跳躍式的,想到的都是片段。常常是老師講過的一句話,看書看到的某一頁,或者是哪裡得到的靈感。而這些使我一生受用無窮靈光片語、個人經驗,大多都是在我失落的時候發生的。
我進臺灣大學外文系時,一心要當外交官,所以認真練習演講,死背英文。
和我同時進台大的幾位同學,現在都是臺灣文學界真正有名的人物,其中就包括白先勇。大家知道白先勇是怎麼上臺灣大學的嗎?那一年白先勇原本考上了,可是由於種種壓力,他跑到臺灣南部的工學院去念水利。念了一年後,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喜歡水利,喜歡的是文學,於是第二年又考了台大。所以,白先勇是一進大學就決定要從事文學的。到大二時,白先勇說要辦一個雜誌,這個雜誌就是《現代文學》。當時沒有錢,他問家裡親戚朋友借錢,全部投在這個雜誌上,還把我們都拉了進去。現在大家把我說成《現代文學》的開創者之一,我有點汗顏,因為我當時只是做了一兩篇翻譯而已。
我常和白先勇常開玩笑說,就是因為你們太厲害,所以我走了另一條路。不過回想起來,我中學開始興趣就在文學,特別是西洋文學。
我現在把《現代文學》第一年的幾期拿出來看,發現有我幾篇文章在裡面,那時我的筆名叫“李歐”,翻譯的主要是一些論文。比如湯瑪斯•曼的論文。時隔半個世紀,我回到香港,在香港科技大學當客座教授的時候就講湯瑪斯•曼。可我翻譯的時候,根本不知道這篇論文在說什麼,也沒有看過湯瑪斯•曼的小說。
我們的《現代文學》雜誌最後失敗了。魯迅第一次翻譯《域外小說集》,也只賣了幾十本。我們賣了一兩百本,一半以上是白先勇的親戚買的,還有幾本是有些人在書攤上買去的。但是,有的人對於自己的理想真是有一種執著。明知道在世俗眼光裡不會成功,但又總覺得,就算是失敗也有意義。
我不自覺地從同學的經驗裡得到啟示,但表面上還是很膽怯。畢業以後,當時一窩蜂地要到美國留學,我也跟著大家去申請。
現在各位要申請去美國,會到電腦上找很多資料,我們那時候沒有資料,美國大學在哪裡也搞不清楚。我問自己,我要申請什麼呢?我真正想要申請的是比較文學,可又不敢申請。於是我就亂申請,像釣魚般地亂撒網。
我心裡想,我還喜歡看電影,不如申請去UCLA(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)念電影系。大學四年級的時候,有個老師教西洋戲劇的課,我非常喜歡。聽說美國最好的戲劇在耶魯,於是我寫信申請念耶魯的西洋戲劇。剩下就是選將來可以混碗飯吃但又跟文學稍微有點關係的專業,比如傳媒研究、大眾媒體等等。最後我想,我念外文系的目的就是當外交官,不能不申請一次,所以申請到芝加哥大學念國際關係。
差不多都準備好了,我父親問我,為什麼不試試哈佛。我想,沒有希望何必試。父親說,試試沒關係。結果我就去了,然後發現申請的大學幾乎全部落空,只有兩個大學有回信。一個是芝加哥大學,一個是哈佛。
哈佛給我的信寫著“Alternate for a Scholarship”。我以為“Alternate”是指另一種獎學金,“for”那個字忘記看了。後來知道,原來又是備取!哈佛回信的意思是,如果別的獲獎學金的學生不去,我可以被考慮。我們全家人都看錯了。
芝加哥大學給我的回信,明明寫了一個字叫“Scholarship”,結果上飛機前的幾個月才知道,芝加哥大學的“Scholarship”只是免學費,沒有獎學金。當時,以我們這樣在臺灣的中產階級家庭,買一張飛機票是我父母全年的薪水。父母辛辛苦苦把錢湊足,買了一張單程飛機票,送我到美國去。
我迷迷糊糊到美國,完全是失落的。芝加哥在哪裡、怎麼走都不太清楚。所以我就買最便宜的灰狗大巴的票,一路玩到芝加哥。到了芝加哥就開始念書。美國天寒地凍,我沒有衣服,就到西爾斯百貨公司買一件最醜最便宜的外套。
學校裡老師講的完全是“天書”。國際關係當時是講理論,於是,我陷入到各種危機,覺得自己到美國完全是荒謬的,可能幾個月都支持不住。
芝加哥大學的制度和哈佛不一樣,是Quarter制的,十個禮拜就是一個Quarter,學期很短。10個禮拜內要念幾十本書,念完還要寫一篇論文,這簡直是難以想像的。好在那位教授說,你是臺灣來的,懂中文,那你試著寫一個春秋戰國時期的國際關係。我當時根本沒有念過春秋戰國的歷史,只好去圖書館借書。我記得,我看到一本現在被尊為大師的呂思勉教授寫的關於春秋戰國的書。我就從那本書開始接觸中國歷史的。
這篇論文交給老師,竟蒙老師欣賞,甚至他後來還要留我。可我知道,我不能一輩子搞這個。我有兩條路。其實我想的是再到洛杉磯去學電影,因為在美國最失望的時候,我都坐著火車去看電影。義大利片、法國片、新潮片……都是那種怪怪的失落的片子,所以有很多認同感。
後來一個同學說,既然哈佛給過你一個“Alternate”,就再試試看吧。於是我就又試了一下。那個時候我在芝加哥大學遠東圖書館工作,館長錢存訓先生是在美國漢學界非常有名的教授。他為我寫了一封信,不知道寫了什麼,竟蒙錄取。
3、大學的目標是什麼?這段時間就是一個緩衝期,你在大學裡可以隨意選課,隨意地找尋自己的興趣。在人成熟前,要經過認同混亂的階段。
也許是因為我在很好的環境讀書,從來沒有想到,我拿到博士學位以後要做什麼。
各位可能不相信,當時的環境和現在不一樣,現在念書,大概三年就要拿學位。可我們那時在哈佛念博士都是拖。有的人拖了十幾年,我算快的了,拖了8年。在這8年裡,我感受到以前教育的不足,拼命念書。我總是覺得自己是不足的,當你覺得自己在這個方面做得不錯的時候,總發現,怎麼有的地方還是不知道。
所以,我這裡要說一點批評的話。在人文學科研究方面,如果你只是為了一個學位,為了一個專業,為了一個非常能觸摸到的成功的過程或者成功的目標,你這個學者絕對不是一流學者。可是,現在的制度往往使得一些非常有才氣的年輕同事受制于這個“監牢”,不得不這麼做。所以我非常同情香港各大學人文學科的教授。人文學科是要晃蕩晃蕩慢慢積累的,從失落裡面汲取經驗,最後慢慢發現,自己找尋的目標是什麼。
甚至大學也是如此。我反對在大一時就分專業。我很崇拜心理學家Erikson,“認同”這個詞就是他發明的。大學的目標是什麼?按照他的看法,人年輕時一定有認同危機,這段時間就是一個緩衝期,你在大學裡可以隨意選課,隨意地找尋自己的興趣。你的一生裡,只有大學這個時期可以讓你在教授的、環境的保護下,找尋自己的認同。到了社會上,就沒有時間了。也就是說,在人成熟前,要經過認同混亂的階段。
我的認同混亂,從大學一年級到博士班,至少10年。我的問題一直是,我是誰,我要做什麼?
4、人在一個漫長的過程中,會開始反省,什麼是成功什麼是失敗。有一樣金科玉律免不了:沒有一連串的挫折和失敗,你的成功都是虛的。
我最寶貴的一次學術經驗,不是在哈佛不是在芝加哥,是在普林斯頓。也可以說,那是我一生中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。
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了一年半後,突然收到一封電報,是普林斯頓大學請我去教課。
我當時心中萬般不想去,因為我非常喜歡香港,可是我所有的朋友都說,為了將來的前途,一定要去。於是我到了普林斯頓。
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時候,人是飄飄然的感覺;一到普林斯頓就發現,好像又回到我剛來美國時的感受,壓力非常大。普林斯頓請我去教中國近代史,但是近代史裡沒有文學,只有經濟史、外交史這些東西。我越教越沒有興趣。這個時候,普林斯頓東亞系知道我在香港教過比較文學課,他們就說,你不如試試教文學吧。我越教就越有興趣,我對現代文學的興趣也是從無形中得來的。
當我在普林斯頓教到第四年的時候,學校說要考慮永久職(tenure)了。當時歷史系有名的教授開了一次集體討論會,覺得李歐梵的學術還可以,可是不夠普林斯頓要求的那麼好。為什麼呢?因為“他的心一半在文學”。
我當時正好在寫魯迅,非常痛苦,不知道該怎麼著手。歷史系教授看我寫的魯迅草稿,覺得寫得太差了。而東亞系覺得我是搞歷史的,不是搞文學的。最後歷史系主任說,你趕快打電話求職吧,普林斯頓留不住你了。我當時傻眼了。那時候我有個女朋友,本來準備結婚了。她第一個反應是,“天哪!怎麼辦?”本來我們連傢俱都買好了,房子都找到了,可她馬上離開了我。
在這種最絕望的關頭,我才知道,失敗的滋味是什麼。失敗的滋味,有幾方面可以看得很清楚。當你在校園裡走的時候,有些跟你不熟的同事,見了面不打招呼了,因為你是一個失敗者。美國人的價值裡,LOSER(失敗者)是很糟糕的。我後來反省,也許他們有道理,他們正好打中了我的弱點。我的心其實不在經濟史,不在制度史,我的心還是在文學。
最後,兩個朋友救了我。一個朋友為我在當時的一個女校找了一個職位,說我教什麼都可以。另一個職位是在印第安那大學教中國古典文學。當時系主任臨時找的一個教授不去了,本來是讓他教元雜劇。於是系主任問我,能不能教元雜劇。其實我只看過一本元雜劇,叫《竇娥冤》,其他都沒有看過。不過我還是說,可以。
當人受到極大挫折後,基本的感受就是要“生存”。我當時沒有錢回去,無顏見江東父老。這麼多年在美國,怎麼能以失敗收場呢?
置之死地而後生,我接受了這個職位。可沒想到,我在印第安那大學如魚得水,因為這個大學的音樂系是全美最大的。學校有四個交響樂團,一個歌劇院,有無數個免費音樂會。我一直喜歡音樂,覺得這裡真是天堂。音樂使得我在教學學術研究上精力百倍。
我精力百倍,只是為了爭一口氣。這口氣不是為了我自己,這就是講失敗的價值——要為一個理想,一個有意義的而不是亂七八糟的目的。我當時覺得,美國漢學界不顧現代文學是沒有道理的。他們認為,中國20世紀文學都是宣傳都是政治,那我說,如果這樣,魯迅難道只是一個政客嗎?
我不服氣。可是在美國,你要把一個學科帶上來,不像在華人地區這麼容易,一切都要從頭做起。於是我出版了二三十本中國現代文學翻譯和研究系列。沒有想到,我寫的教材還沒有出,已經使我在美國現代文學研究界小有名氣了。因為大家要找教科書,就是找印第安那大學出版社的那本,一看就有我的名字在上面。
這麼多年失敗的經驗讓我知道,我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上的成功,一方面是僥倖,一方面是所謂“天時地利人和”湊合在一起。
人在一個漫長的過程中會開始反省,什麼是成功什麼是失敗。有一樣金科玉律免不了:沒有一連串的挫折和失敗,你的成功都是虛的。我沒有看過一個馬上成功的例子,即使有,那個成功的人到了晚年也會感到空虛的。
愛爾蘭劇作家、現代主義荒謬劇大師薩繆爾•貝克說過一句話:再試一次,再失敗一次,失敗得好一點。
當你發現越失敗越好的時候,你就成功了,這是我得到的一個教訓。
(注:本文根據李歐梵講座錄音整理,有刪節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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